六壬釋兆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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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壬釋兆07
晨風吹來, 裹挾著流動的薄霧，蒼茫的群山中，官道上的流民，如螻蟻般結隊前行。
他們方向明確, 聽從錦衣衛的指令, 一路朝北, 向著盆地上的平原走去。
只有棠梨茫然四顧, 逆著人流而行, 邊走邊打聽前線的消息。
天地之間, 孑然的身影，渺小而孤寂。
晨霧漸漸稀淡, 她被霧紗溶化的眉眼, 也漸漸在澄明天光中, 顯出憔悴和瘦損，浮出難掩的疲憊和枯槁之色。
一整個早晨，她且行且走, 問了許多合江逃難至此的流民。
人多口雜, 說什麽的都有，但有一點很確定，赤水橋斷了，沒有旁的路能去合江與敘永。
而衛所接連失守，除了敵我兵力懸殊巨大之外，棠梨猜測還有一個原因：恐怕一開始，這些衛所的指揮使司們, 就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打算。
只是, 棠梨不確定，這是某種誘敵深入的策略, 還是這些衛所的指揮使司們，已經投誠太子或李家。
就在棠梨立於，紛紛滾滾的人流中時，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，從她身邊走過時，忽而朝著她胸前唾了一口痰，低聲辱罵道，“賤人，天神會懲罰背叛者！”
棠梨晃神間，沒有反應過來，只是回望著那個男人，在他的眼睛裏，看到極致的厭惡和唾棄。
她身體微微一震，驚愕到沒有說話。
那麽赤裸的憎惡與惡心，好像她是一個什麽下賤的臟東西。
可是，她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呀！
等她想喚楊楝和黎粟去抓人時，那人已經隨著人潮向前，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中。
若非濃痰還粘在她衣服上，棠梨幾乎以為自己連日舟車勞頓，產生了幻覺。
“魏執筆，怎麽了？”
楊楝和她相隔幾個人，也在打聽消息。剛剛看到有男人靠近魏執筆，但轉瞬間離去，魏執筆卻定在了那裏，許久沒有動彈。
他不由心生疑惑，棠梨卻沒有回答。
她掏出帕子，擦掉汙物，費力的思考著，這匪夷所思的一幕，不知該如何向楊楝解釋。
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，對她懷揣著滔天惡意，朝著她唾了一口痰，還辱罵她是賤人？
這說不通。
除非是，這個男人認錯人了。
“姐姐，前天也有個男的，這樣罵我阿娘，阿娘嚇得趕緊拉著我逃走！”
阿朵見棠梨怔楞在那裏，就想起昨日，也有一個這樣頭發蓬亂，渾身破爛不堪的t男人，朝著阿娘身上唾了一口痰。
“阿朵，你是說，前日也有男子，朝著你阿娘吐口水？”
阿朵點了點頭。
“阿娘當時臉色都白了，握著我的手都在發抖。後來，阿娘就不敢走官道上了，牽著我走山上的小路，可還是遇到了鬼師派來的人。”
棠梨大腦飛速的思考著，隱隱意識到這個男子對她的恨意，或許不是因為她是誰，而是她的身上，有同樣的換花草香味。
果然，這個東西戴在身上，便是她不主動介入阿朵和她娘親的案子，這些人也會主動來找她。
她拿出胸前揣著的荷包，放在鼻尖嗅了嗅，馥郁的植物幽香。
雖然有些濃烈，但遠沒有到招搖過市，引入矚目的地步。
這些人能夠從她身邊路過，就敏銳識別到這股芬芳，只有一種可能，他們對這個味道，極其熟悉。
難道，他們也是來自黔西大木村？
可是阿朵說了，她們村子沒有男人啊！
棠梨緊抿著的薄唇，透出一絲困惑。
天光燦燦，浮空千裏，一縷淡白雲梢，從山腰中蒸騰而出，映襯得群山愈顯深青。
疏朗天光下，幾個人的臉上，皆面露不華，黯淡迷茫。
“先去赤水吧！”棠梨見再問下去，也無所收獲，便決定先去赤水。
一行人收拾齊整，向著赤水的方向行馬！
碧霄雲路，駿馬在山間奔馳，飛鳥自夏色間成群掠過，到了中午時，他們已經跑到了赤水城外。
棠梨著楊楝去遞路引時，沒有探尋到盛大人的消息，卻遇到了在赤水的季風。
“執筆，你怎麽過來了？”
季風被軍戶引來見棠梨時，面上全是詫異。算起來，他也只比棠梨早到一天而已。
“找到大人了嗎？”解釋自己為何離開，短時間內難以說清楚，棠梨眼下只關心大人身在何處？
季風臉上顯出舒緩的神色，盡可能做出松弛狀。棠梨如得了希望一般，凝著眸子等他回答。
“還未打聽到大人的下落”，他說完，見棠梨略微失落，又補充道，“不過，大人到達合江城外後，就識破了安昌王的偽裝。赤水衛所指揮使司普讚寧普大人說，盛大人交待他務必要協助敘永衛所的指揮使司戴雷戴大人，將城內的百姓轉移到赤水城內。”
“那大人在哪裏？”棠梨只關心這個問題。
季風躊躇道，“大人說，他去合江衛所...拖延...多拖延一些時間...讓敘永和納溪的百姓，有時間轉移...”
棠梨短暫燃起的希望，倏忽滅了。
“所以，大人還是去了合江？”棠梨覺得自己的聲音裏，都是無力感。
她以為能聽到別的消息，結果大人還是去了合江。
區別在於，他不是上當受騙，入了別人的包圍圈。
而是明明知道那裏是狩獵場，卻為了讓更多的百姓能轉移出去，選擇了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。
“執筆，以卑職對大人的了解，大人不是會冒然涉險的性子。”
季風試圖寬慰棠梨。
“大人此番除了交待普大人轉移百姓，摧毀赤水橋外，還讓粱再松去湖湘，調集恩施衛所，吉首衛所和懷化衛所的兵力，從側面完成包抄。若非城中百姓轉移太慢，錦衣衛也不會犧牲這麽多力士和校尉......不過還好，赤水守住了。如今弓弩手就布局在赤水河岸，安昌王的軍隊想要過河，難如上青天。”
“執筆放心，大人料事如神，用兵周全，定然有萬全之策...”
見棠梨還是面如死灰，季風那點強撐的豁達，也有點演不下去了。
他們倆都心知肚明，盛大人將一切都計劃周全了，唯獨沒有計劃自己如何脫險。
三十萬大軍，盤踞在合江。
還要布局出城門未破的樣子，誘引盛大人入城。
盛大人什麽都知道，還是進去了。
棠梨的心，如同被一把鈍刀，一點點銼磨著。
眼裏有心疼，有絕望，卻梗著脖子，挺直了脊背，讓自己為盛大人感到驕傲，而不是痛惜。
可她做不到。
心裏血淋淋的疼。
他終於知道盛大人，為何沒有給她傳消息了。他該如何告訴她呢，說他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？
她也終於知道，季風為何沒有第一時間，給她傳消息了。不知道的時候，還能抱著那麽一丁點希望，可是知道了，希望就全部破滅了。
站在赤水河畔，棠梨望著大河奔湧， 波浪滾滾翻騰，浩蕩無垠。
白生生的水花，在天地間升騰起漫漶的水霧，一片蒼茫中，闃無人跡，只有水勢泱泱，奔向縹緲雲扶的層巒疊嶂中。
她無聲無息的站著，眼淚無聲無息的掉著。
河對岸的赤水峭上，安昌王的軍隊，時不時冒個頭，想要在奔騰的河流中，開辟出一條前行的道路。
訇然作響的箭矢聲，刷刷從棠梨耳畔穿過，沒入水霧中。
赤水衛所的弓弩手們，嚴陣以待，不給對方任何機會。
棠梨呼了一口氣，逐漸感覺不到疼痛了。
她安慰自己，城中百姓秩序井然的撤走了，盛大人最大限度減少了百姓傷亡。
她告訴自己，盛大人果然運籌帷幄，將安昌王誘引到赤水河畔。
人皆有貪心。
如果安昌王，是艱難打下合江、敘永和納溪，那他就會盤踞在這三個地方，廣積糧高築墻，死賴著不肯走。
而這些地方易守難攻，大靖的軍隊想要短時間消滅他，就會變得很困難。
可如果安昌王，輕而易舉就拿下合江、敘永和納溪，他就會貪心不足蛇吞象，覺得大靖的軍隊不過如此，他必然還想攻下赤水。因為赤水城兩面環水，進可攻退可守，且地勢高聳，物資豐富，本就是西南兵家必爭之地。
只要給他多一點時間籌備，一旦水師準備齊全，他就能憑借兵力優勢，徹底拿下赤水。
但盛大人沒有給他機會。
從放棄敘永時，他就已經做好了圍剿的準備。
敘永和納溪，只是一塊引蛇出洞的肥肉，誘敵深入的餌料，讓安昌王心甘情願冒險，盤踞在赤水峭上，被困在赤水峭上。
因為，等前後左右兵力形成圍堵，蠶食三十萬大軍，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。
隔著一道漫長的大河，棠梨看清楚了盛大人的全部盤算。
白浪滔天，泡沫翻滾，她的眼模糊成一片，卻不斷告誡自己，這是盛大人想要的結果。
她只要等在這裏，等待大獲全勝，等待如他所願，然後將這個消息，說給他聽，他一定會很欣慰。
可她的心，沈重地流淌，沈沈的墜落。
哪怕如她所料，黔州宣慰司楊思遠，都指揮使司張耀方，已經集結了永寧衛、普定衛、平越衛、安南衛、畢節衛的十萬大軍，收覆了後方失地。
接連而至的喜訊，卻也無法讓她加入歡欣鼓舞的人群。
夜晚，棠梨住在赤水城裏。
赤水拿不下來，大戳了叛軍銳勢。
半夜的時候，安昌王的軍隊，再次試圖過河，棠梨聽到戰鼓聲聲，響徹雲霄......
是大靖的軍隊，從四面八方擊鼓，形成威震山河的恫嚇。
朝廷的多路援軍，已經從最近的衛所，完成了集結與匯合。
圍剿之勢已成，獵殺要開始了。
布局的人，卻再也看不到了。
棠梨睡意全無，想要出去看看，卻被季風攔了下來。
“執筆還是不要去看了，終究刀劍無眼，若是執筆有什麽意外......”
季風想說，他該如何向盛大人交待，卻恍然意識到，需要他事事交待的人，不知身在何處了。
他和棠梨，都神情微滯。
棠梨的眸光，也失去了光澤。卻強撐著力氣道，“那你去外面看看吧，明日細細說與我聽。衛所裏很安全，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。”
季風領命而去，留著兩個校尉，守在棠梨門外。
棠梨和阿朵，睡在同一間屋裏。
外面聲聞若雷，阿朵卻蜷縮在床上，睡得酣甜。
她分明睡前還在哭著想阿娘，可是這會，如貓兒般小嘴微張，發出輕盈均勻的呼吸。
如水的月色下，棠梨躺在床上，打量著阿朵睡得香香軟軟，恬靜安寧。
心裏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澀味。
她明明盤山涉澗，風塵仆仆一路，已經困乏到極致，可就是怎麽也睡不著。
輕微的嘆息，在簡樸的室內游蕩，她閉上t了眼，強逼著自己睡一會。
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，從粗陋的木窗處傳來。
下弦月，四周一片漆黑，微弱的月色雲光，冷冷鋪在茅屋采椽上，蕭索而寂靜。
棠梨眼睜睜看著，那人一身冰冷盔甲，肩擔刀斧，眼神兇狠如帶血的刀子，高舉刀斧，破窗而入，直直朝棠梨劈殺而下。
棠梨一個翻身，將阿朵裹卷著，滾到床下。
那人見棠梨躲開了致命一擊，卻並無意外和緊張，甚至低頭沖棠梨笑著，露出森白牙齒，泛著寒涼青光，如陰曹地府索命得厲鬼。
“陰兵...陰兵...”
阿朵此刻已經醒了，驚駭地臉色煞白，哆哆嗦嗦指著面前壯碩的男人，身體也無法自控的顫抖著。
棠梨猛然摔到地上，後背抵著堅硬的地面，被硌得有些疼。
擡頭去看那人的目光裏，卻帶著淡然。
“你就是鬼師的走狗？何必裝神弄鬼？”
她的心本就浸在寒冰裏，感受不到心臟的存在了，言辭也冷漠而平靜。
那人聽她此言，眼神銳利，帶著厭惡的幽芒，高舉起斧子，忽然露出詭異的微笑。
“我是專門來接你的，你確定不跟我走嗎？”
黑暗的斧影，無聲的蠕動著，慢慢靠近二人。
阿朵張大的瞳孔中，充滿了恐怖，將棠梨的胳膊，擰得生疼。
棠梨咬緊牙齒，在他又一斧子劈來時，迅速摟著阿朵，鉆進了木床下。
那人眉頭一蹙，聲音冷顫著，“神明使喚不動你們了嗎？褻瀆神明，背叛天神，你們怎麽敢？”
棠梨見他眼睛腥紅，舉止癲狂，看他的目光，如同看個瘋子。
這種沒有敬畏，無視而鄙夷的目光，嚴重刺傷了他。
他高舉著斧子，對著木床一陣亂劈，空氣被他劈得塵土四起，渾濁而黏稠。
聲音之大，便是外間的校尉被他引走，路過的人也能聽到動靜。
就在木床快要被劈裂，空氣被斧刃鋒芒分割為二，寒流朝著棠梨腦門徑直砸來時，木門驀地被踹開，刀鋒乍現，月光逆影下，看不清來人面目，手起刀飛，勢大力沈的直擊那人後背。
斧頭還未落下，那人身若閃電，瞬息間接住了斧柄。
棠梨不用看清他的臉，也能感受到心跳如鼓，耳膜膨脹著嘶鳴聲，眼睛一熱，還沒來得及喚出聲，已經被撈入懷中。
“大人，我是不是在做夢？”
他的身上帶著外面冷冽的水汽，望著她微仰得小臉，狠狠的在細白的脖頸上咬了一口。
粗糲的青黑色短胡茬，紮著她的下巴，在白嫩細膩的皮膚上，蹭出一長串紅印子。
棠梨遲滯而麻木的身體，被硬邦邦的盔甲，和綿密的刺痛，戳得有些疼。
她抿了抿幹澀的唇，覆在了那涼濕濕的唇上，腦子裏嗡嗡亂響著，直到對方溫涼的呼吸，越來越熱，全部灼燒在她的臉頰、額頭，細白的脖子上。
似一個野人般，幾乎啃吻著她，她才生出一種活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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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風吹來, 裹挾著流動的薄霧，蒼茫的群山中，官道上的流民，如螻蟻般結隊前行。
他們方向明確, 聽從錦衣衛的指令, 一路朝北, 向著盆地上的平原走去。
只有棠梨茫然四顧, 逆著人流而行, 邊走邊打聽前線的消息。
天地之間, 孑然的身影，渺小而孤寂。
晨霧漸漸稀淡, 她被霧紗溶化的眉眼, 也漸漸在澄明天光中, 顯出憔悴和瘦損，浮出難掩的疲憊和枯槁之色。
一整個早晨，她且行且走, 問了許多合江逃難至此的流民。
人多口雜, 說什麽的都有，但有一點很確定，赤水橋斷了，沒有旁的路能去合江與敘永。
而衛所接連失守，除了敵我兵力懸殊巨大之外，棠梨猜測還有一個原因：恐怕一開始，這些衛所的指揮使司們, 就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打算。
只是, 棠梨不確定，這是某種誘敵深入的策略, 還是這些衛所的指揮使司們，已經投誠太子或李家。
就在棠梨立於，紛紛滾滾的人流中時，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，從她身邊走過時，忽而朝著她胸前唾了一口痰，低聲辱罵道，“賤人，天神會懲罰背叛者！”
棠梨晃神間，沒有反應過來，只是回望著那個男人，在他的眼睛裏，看到極致的厭惡和唾棄。
她身體微微一震，驚愕到沒有說話。
那麽赤裸的憎惡與惡心，好像她是一個什麽下賤的臟東西。
可是，她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呀！
等她想喚楊楝和黎粟去抓人時，那人已經隨著人潮向前，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中。
若非濃痰還粘在她衣服上，棠梨幾乎以為自己連日舟車勞頓，產生了幻覺。
“魏執筆，怎麽了？”
楊楝和她相隔幾個人，也在打聽消息。剛剛看到有男人靠近魏執筆，但轉瞬間離去，魏執筆卻定在了那裏，許久沒有動彈。
他不由心生疑惑，棠梨卻沒有回答。
她掏出帕子，擦掉汙物，費力的思考著，這匪夷所思的一幕，不知該如何向楊楝解釋。
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，對她懷揣著滔天惡意，朝著她唾了一口痰，還辱罵她是賤人？
這說不通。
除非是，這個男人認錯人了。
“姐姐，前天也有個男的，這樣罵我阿娘，阿娘嚇得趕緊拉著我逃走！”
阿朵見棠梨怔楞在那裏，就想起昨日，也有一個這樣頭發蓬亂，渾身破爛不堪的t男人，朝著阿娘身上唾了一口痰。
“阿朵，你是說，前日也有男子，朝著你阿娘吐口水？”
阿朵點了點頭。
“阿娘當時臉色都白了，握著我的手都在發抖。後來，阿娘就不敢走官道上了，牽著我走山上的小路，可還是遇到了鬼師派來的人。”
棠梨大腦飛速的思考著，隱隱意識到這個男子對她的恨意，或許不是因為她是誰，而是她的身上，有同樣的換花草香味。
果然，這個東西戴在身上，便是她不主動介入阿朵和她娘親的案子，這些人也會主動來找她。
她拿出胸前揣著的荷包，放在鼻尖嗅了嗅，馥郁的植物幽香。
雖然有些濃烈，但遠沒有到招搖過市，引入矚目的地步。
這些人能夠從她身邊路過，就敏銳識別到這股芬芳，只有一種可能，他們對這個味道，極其熟悉。
難道，他們也是來自黔西大木村？
可是阿朵說了，她們村子沒有男人啊！
棠梨緊抿著的薄唇，透出一絲困惑。
天光燦燦，浮空千裏，一縷淡白雲梢，從山腰中蒸騰而出，映襯得群山愈顯深青。
疏朗天光下，幾個人的臉上，皆面露不華，黯淡迷茫。
“先去赤水吧！”棠梨見再問下去，也無所收獲，便決定先去赤水。
一行人收拾齊整，向著赤水的方向行馬！
碧霄雲路，駿馬在山間奔馳，飛鳥自夏色間成群掠過，到了中午時，他們已經跑到了赤水城外。
棠梨著楊楝去遞路引時，沒有探尋到盛大人的消息，卻遇到了在赤水的季風。
“執筆，你怎麽過來了？”
季風被軍戶引來見棠梨時，面上全是詫異。算起來，他也只比棠梨早到一天而已。
“找到大人了嗎？”解釋自己為何離開，短時間內難以說清楚，棠梨眼下只關心大人身在何處？
季風臉上顯出舒緩的神色，盡可能做出松弛狀。棠梨如得了希望一般，凝著眸子等他回答。
“還未打聽到大人的下落”，他說完，見棠梨略微失落，又補充道，“不過，大人到達合江城外後，就識破了安昌王的偽裝。赤水衛所指揮使司普讚寧普大人說，盛大人交待他務必要協助敘永衛所的指揮使司戴雷戴大人，將城內的百姓轉移到赤水城內。”
“那大人在哪裏？”棠梨只關心這個問題。
季風躊躇道，“大人說，他去合江衛所...拖延...多拖延一些時間...讓敘永和納溪的百姓，有時間轉移...”
棠梨短暫燃起的希望，倏忽滅了。
“所以，大人還是去了合江？”棠梨覺得自己的聲音裏，都是無力感。
她以為能聽到別的消息，結果大人還是去了合江。
區別在於，他不是上當受騙，入了別人的包圍圈。
而是明明知道那裏是狩獵場，卻為了讓更多的百姓能轉移出去，選擇了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。
“執筆，以卑職對大人的了解，大人不是會冒然涉險的性子。”
季風試圖寬慰棠梨。
“大人此番除了交待普大人轉移百姓，摧毀赤水橋外，還讓粱再松去湖湘，調集恩施衛所，吉首衛所和懷化衛所的兵力，從側面完成包抄。若非城中百姓轉移太慢，錦衣衛也不會犧牲這麽多力士和校尉......不過還好，赤水守住了。如今弓弩手就布局在赤水河岸，安昌王的軍隊想要過河，難如上青天。”
“執筆放心，大人料事如神，用兵周全，定然有萬全之策...”
見棠梨還是面如死灰，季風那點強撐的豁達，也有點演不下去了。
他們倆都心知肚明，盛大人將一切都計劃周全了，唯獨沒有計劃自己如何脫險。
三十萬大軍，盤踞在合江。
還要布局出城門未破的樣子，誘引盛大人入城。
盛大人什麽都知道，還是進去了。
棠梨的心，如同被一把鈍刀，一點點銼磨著。
眼裏有心疼，有絕望，卻梗著脖子，挺直了脊背，讓自己為盛大人感到驕傲，而不是痛惜。
可她做不到。
心裏血淋淋的疼。
他終於知道盛大人，為何沒有給她傳消息了。他該如何告訴她呢，說他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？
她也終於知道，季風為何沒有第一時間，給她傳消息了。不知道的時候，還能抱著那麽一丁點希望，可是知道了，希望就全部破滅了。
站在赤水河畔，棠梨望著大河奔湧， 波浪滾滾翻騰，浩蕩無垠。
白生生的水花，在天地間升騰起漫漶的水霧，一片蒼茫中，闃無人跡，只有水勢泱泱，奔向縹緲雲扶的層巒疊嶂中。
她無聲無息的站著，眼淚無聲無息的掉著。
河對岸的赤水峭上，安昌王的軍隊，時不時冒個頭，想要在奔騰的河流中，開辟出一條前行的道路。
訇然作響的箭矢聲，刷刷從棠梨耳畔穿過，沒入水霧中。
赤水衛所的弓弩手們，嚴陣以待，不給對方任何機會。
棠梨呼了一口氣，逐漸感覺不到疼痛了。
她安慰自己，城中百姓秩序井然的撤走了，盛大人最大限度減少了百姓傷亡。
她告訴自己，盛大人果然運籌帷幄，將安昌王誘引到赤水河畔。
人皆有貪心。
如果安昌王，是艱難打下合江、敘永和納溪，那他就會盤踞在這三個地方，廣積糧高築墻，死賴著不肯走。
而這些地方易守難攻，大靖的軍隊想要短時間消滅他，就會變得很困難。
可如果安昌王，輕而易舉就拿下合江、敘永和納溪，他就會貪心不足蛇吞象，覺得大靖的軍隊不過如此，他必然還想攻下赤水。因為赤水城兩面環水，進可攻退可守，且地勢高聳，物資豐富，本就是西南兵家必爭之地。
只要給他多一點時間籌備，一旦水師準備齊全，他就能憑借兵力優勢，徹底拿下赤水。
但盛大人沒有給他機會。
從放棄敘永時，他就已經做好了圍剿的準備。
敘永和納溪，只是一塊引蛇出洞的肥肉，誘敵深入的餌料，讓安昌王心甘情願冒險，盤踞在赤水峭上，被困在赤水峭上。
因為，等前後左右兵力形成圍堵，蠶食三十萬大軍，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。
隔著一道漫長的大河，棠梨看清楚了盛大人的全部盤算。
白浪滔天，泡沫翻滾，她的眼模糊成一片，卻不斷告誡自己，這是盛大人想要的結果。
她只要等在這裏，等待大獲全勝，等待如他所願，然後將這個消息，說給他聽，他一定會很欣慰。
可她的心，沈重地流淌，沈沈的墜落。
哪怕如她所料，黔州宣慰司楊思遠，都指揮使司張耀方，已經集結了永寧衛、普定衛、平越衛、安南衛、畢節衛的十萬大軍，收覆了後方失地。
接連而至的喜訊，卻也無法讓她加入歡欣鼓舞的人群。
夜晚，棠梨住在赤水城裏。
赤水拿不下來，大戳了叛軍銳勢。
半夜的時候，安昌王的軍隊，再次試圖過河，棠梨聽到戰鼓聲聲，響徹雲霄......
是大靖的軍隊，從四面八方擊鼓，形成威震山河的恫嚇。
朝廷的多路援軍，已經從最近的衛所，完成了集結與匯合。
圍剿之勢已成，獵殺要開始了。
布局的人，卻再也看不到了。
棠梨睡意全無，想要出去看看，卻被季風攔了下來。
“執筆還是不要去看了，終究刀劍無眼，若是執筆有什麽意外......”
季風想說，他該如何向盛大人交待，卻恍然意識到，需要他事事交待的人，不知身在何處了。
他和棠梨，都神情微滯。
棠梨的眸光，也失去了光澤。卻強撐著力氣道，“那你去外面看看吧，明日細細說與我聽。衛所裏很安全，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。”
季風領命而去，留著兩個校尉，守在棠梨門外。
棠梨和阿朵，睡在同一間屋裏。
外面聲聞若雷，阿朵卻蜷縮在床上，睡得酣甜。
她分明睡前還在哭著想阿娘，可是這會，如貓兒般小嘴微張，發出輕盈均勻的呼吸。
如水的月色下，棠梨躺在床上，打量著阿朵睡得香香軟軟，恬靜安寧。
心裏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澀味。
她明明盤山涉澗，風塵仆仆一路，已經困乏到極致，可就是怎麽也睡不著。
輕微的嘆息，在簡樸的室內游蕩，她閉上t了眼，強逼著自己睡一會。
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，從粗陋的木窗處傳來。
下弦月，四周一片漆黑，微弱的月色雲光，冷冷鋪在茅屋采椽上，蕭索而寂靜。
棠梨眼睜睜看著，那人一身冰冷盔甲，肩擔刀斧，眼神兇狠如帶血的刀子，高舉刀斧，破窗而入，直直朝棠梨劈殺而下。
棠梨一個翻身，將阿朵裹卷著，滾到床下。
那人見棠梨躲開了致命一擊，卻並無意外和緊張，甚至低頭沖棠梨笑著，露出森白牙齒，泛著寒涼青光，如陰曹地府索命得厲鬼。
“陰兵...陰兵...”
阿朵此刻已經醒了，驚駭地臉色煞白，哆哆嗦嗦指著面前壯碩的男人，身體也無法自控的顫抖著。
棠梨猛然摔到地上，後背抵著堅硬的地面，被硌得有些疼。
擡頭去看那人的目光裏，卻帶著淡然。
“你就是鬼師的走狗？何必裝神弄鬼？”
她的心本就浸在寒冰裏，感受不到心臟的存在了，言辭也冷漠而平靜。
那人聽她此言，眼神銳利，帶著厭惡的幽芒，高舉起斧子，忽然露出詭異的微笑。
“我是專門來接你的，你確定不跟我走嗎？”
黑暗的斧影，無聲的蠕動著，慢慢靠近二人。
阿朵張大的瞳孔中，充滿了恐怖，將棠梨的胳膊，擰得生疼。
棠梨咬緊牙齒，在他又一斧子劈來時，迅速摟著阿朵，鉆進了木床下。
那人眉頭一蹙，聲音冷顫著，“神明使喚不動你們了嗎？褻瀆神明，背叛天神，你們怎麽敢？”
棠梨見他眼睛腥紅，舉止癲狂，看他的目光，如同看個瘋子。
這種沒有敬畏，無視而鄙夷的目光，嚴重刺傷了他。
他高舉著斧子，對著木床一陣亂劈，空氣被他劈得塵土四起，渾濁而黏稠。
聲音之大，便是外間的校尉被他引走，路過的人也能聽到動靜。
就在木床快要被劈裂，空氣被斧刃鋒芒分割為二，寒流朝著棠梨腦門徑直砸來時，木門驀地被踹開，刀鋒乍現，月光逆影下，看不清來人面目，手起刀飛，勢大力沈的直擊那人後背。
斧頭還未落下，那人身若閃電，瞬息間接住了斧柄。
棠梨不用看清他的臉，也能感受到心跳如鼓，耳膜膨脹著嘶鳴聲，眼睛一熱，還沒來得及喚出聲，已經被撈入懷中。
“大人，我是不是在做夢？”
他的身上帶著外面冷冽的水汽，望著她微仰得小臉，狠狠的在細白的脖頸上咬了一口。
粗糲的青黑色短胡茬，紮著她的下巴，在白嫩細膩的皮膚上，蹭出一長串紅印子。
棠梨遲滯而麻木的身體，被硬邦邦的盔甲，和綿密的刺痛，戳得有些疼。
她抿了抿幹澀的唇，覆在了那涼濕濕的唇上，腦子裏嗡嗡亂響著，直到對方溫涼的呼吸，越來越熱，全部灼燒在她的臉頰、額頭，細白的脖子上。
似一個野人般，幾乎啃吻著她，她才生出一種活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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